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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脚下 第9节(1 / 1)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于谦公身为忠臣的气节,舍生而取大义,值得千万年传诵的精神,清白两字重若千钧,齿颊留香。但若“清白”跟一个女孩儿甚至几个、无数女孩子的死牵扯在一起,那这原本的美好就荡然无存了。她们为什么而死,因为失去了“清白”,对她们来说,清白的解释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贞洁。失了贞,就只能死,不堪受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当下的世风。女孩儿失了“贞洁”,就不清白了,没有男人会要,会被万人所指,甚至会连累家族门楣。所以苏守备才三缄其口,非得给要挟着才能说出真相。但其实,一个女子给恶贼玷辱,错的非女子,而是贼人,世人该做的只是将恶贼绳之以法,而不是追究女孩的清白,更不必要以死以保什么清白的名声。这是什么他妈的清白。它已经变了味,成了狰狞的吃人的清白。无奇实在忍不住:“姑娘虽然烈性,但恕我直言,我从不以为一个女子被奸污而失贞有什么可鄙之处,还非得以死表示清白,更可鄙更可厌的,是这种动辄要以贞节跟所谓名声来要挟人的风气。”苏守备目瞪口呆,继而喝道:“你说什么?!”蔡采石眼睛乱眨,急中生智地:“呃……小奇的意思是说,姑娘这么去了未免可惜,毕竟那恶徒还逍遥法外呢!”林森也跟着道:“不错不错,这不是白死了吗?苏大人,难道您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对了,夏知县可跟您说过什么?”苏守备情绪稳定了些,叹了口气:“我之所以不堪启齿,一是顾全侄女的贞烈,其二,却也是我心中有愧,我虽为守备,保护一城之百姓,可却连自家的女眷都护不住,竟不知是怎么给登堂入室做下这禽兽之事的。”无奇在旁边听着:“贵府若是庭院深深,奴仆众多,自然不易,而且姑娘的闺房不是谁都能知道的,这所谓的狐狸郎君要潜入进去……会不会是贵府的熟人?”“熟人?”苏守备先是瞪大双眼,继而惊怒:“你、你好大的胆子!”无奇见这老头子脾气不小,便哼了声:“古来有三个字最为精辟——灯下黑。”说完后她就背着双手走开,气的苏守备喝道:“你小小的年纪居然口出狂言,如此大放厥词……”蔡采石便在旁边又打圆场,林森却赶紧跟着无奇走开了。苏守备咬了咬牙,说道:“我并不为此事觉着自傲,但侄女所做堪称节烈二字!而且在她自缢之后,孙家的姑娘才也跟着死了……”苏守备听说孙家女孩给狐狸郎君缠住的时候还没当回事,不料半个月不到自己的侄女就也遇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夏思醒曾跟我提过一句,说有人跟密告过他,那孙家姑娘的死因有疑,可见他们藏掖的更厉害,你们若是想知道更多,只管去问孙家就是了。”等送走了气哼哼的苏守备,蔡采石跑回来,却见无奇正对着面前的南塘古塔出神。蔡采石笑道:“小奇,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何必得罪他呢?”无奇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对他客气?堂堂朝廷武官,家中女眷被人祸害他不思缉拿凶手,反而藏头露尾,满口贞节,呸!叫人瞧不起。”林森连连点头:“说的对。是男人还是长辈,一点担当也没有。”无奇吁了口恶气,振振袖子道:“算了!去孙家,不把这案子查的水落石出,老子就不离开这少杭府了!”富商孙盤的府邸在少杭府东城,是典型的深宅大院,气派非常。孙家几代经商,到了这一代,好不容易出了个争气的子孙,秀才孙佑很有些才学,取了秀才的功名的时候孙家大摆宴席,请了差不多半个城的//名人要士。三个人来到孙府,远远地见几个仆人在门口闲话说笑,看见他们便过来问询,听说是皇都的太学生大驾光临,仆人们不敢怠慢,赶紧入内禀告。不多时,孙富商带了儿子、管家跟几个小厮亲自迎了出来,他的孙子正有大出息,如果跟国子监的太学生再笼络一下关系,当然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孙盤满面堆笑,迎了三人进内,看茶寒暄,又命快叫秀才孙佑过来见客。从刚才进府的时候,无奇且走且看,发现这孙府果然更不同别处,虽然是富商之家,但亭台轩馆大有可观,如果是个外人混入孙府,要避开重重眼目,还要在这数百的房屋中精准地找到小姐的住处,自然是无法想象的。早在进府的时候,无奇就跟他们两人商议过了。因此蔡采石跟孙富商说了几句话,故意地提到苏守备:“我们先前游览南塘寺,正好遇到苏守备大人,说起因为狐狸郎君殒身的夏知县,苏守备也很是伤感。”孙盤重重地叹气:“唉,说起夏知县,可真是极好的父母官啊。实在可惜之极,他发生意外后,我也去过县衙吊祭。”孙盤的儿子、孙府大爷见说到了这个话题,便道:“虞山原先有个传说,说是千年之前曾有个狐狸修炼成精,常常在人前显示神通,本地百姓们害怕……还建了个狐狸祠呢,后来渐渐地落败。最近半年不知怎么竟然出来为祸上杭府了。”蔡采石故意道:“既然如此有没有请过高人异士来擒拿此妖物?”孙盤像是在笑蔡采石的天真:“这狐狸来无影去无踪,神通广大,哪里能轻易给捉拿,先前倒是请了个道士,在家里做了两场法事。”正说到这里,孙秀才到了,孙盤乐呵呵地打起精神叫孙子见客,心里已经开始畅想等孙儿大展宏图去了皇都,有三个太学生做“靠山”的美妙情形了。孙秀才倒是显得斯文,不似孙盤一样圆盘大脸,除了眼神有些闪烁。这时侯林森不屈不挠地问:“我先前听人说,贵府内有人看见了那狐狸郎君的真身,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孙大爷脸上的笑一僵,又道:“这个多半是底下人乱说的,当不得真。”无奇并没有坐着,而是站在门口,听着孙家的人说的滴水不漏,此刻就回头道:“先前在南塘寺遇到守备大人的时候,他跟我们说了些隐秘,还说……孙家小姐应该也跟他们家的姑娘一样。不知两位有什么可说的?”孙盤跟孙大爷脸色立变,顷刻才问道:“这个、什么一样?我们竟不知道。”无奇转身:“姑娘的死,不是只给拘去魂魄那么简单。对吗?”厅内一片死寂,两个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一会儿孙大爷才道:“您指的是什么?”无奇走到孙家大爷跟前,突然就问:“小姐……是你杀的?”“你!”孙大爷几乎跳起来,哆嗦着叫:“你说什么?你不要胡说!”他的眼睛乱动,两只手无意识的握紧又松开。无奇向着他笑了笑,转头问孙秀才:“是你杀的?”“不、不是!”孙秀才立刻回答,而在回答过后,他看了一眼孙大爷,脸色白的像是纸一样。“你、你是什么意思?”孙盤站了起来。蔡采石最擅打圆场,此刻却忽然词穷,他不是很懂无奇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无礼的话,但他有清楚无奇做的事绝对有她的理由,所以他在掂量如今该怎么发话,免得坏了无奇的事。正如蔡采石所想,无奇问的其实是个最简单而直观的心理测量问题,——在一个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问出一句话,如果他是无辜并没做过的,出于本能,他一定会立刻否认,就像是孙秀才一样。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否认反而惊慌不知所措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凶手。夏知县曾告诉过苏守备孙家女孩死因有疑,所以无奇试了试,果然白黑立判。她扫了眼呼吸紊乱的孙家大爷:“孙小姐给那所谓的狐狸郎君奸污,但并没有死,孙家只是想把事情压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仍是走漏出去。而苏小姐也遭了秧,但她性子烈,竟当即自缢身亡,有人开了一个贞节烈女的头,孙家怎么能落后呢?”“所以,”最后她对着孙佑:“我再问一句,孙姑娘是怎么死的?”孙秀才的泪流了出来,喃喃地:“是因为我,都怪我。”孙盤大喝一声:“孙佑,还不住口!”林森还没弄明白,蔡采石咽了口唾沫,心在发颤。其实所有的症结出在一句话上。这句话早在客栈里本地人说起狐狸郎君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那人在提到仵作验尸被拒绝后说——“虽然人已经死了,但那也是关乎家族门楣的事儿!”贞节,门楣,不过如此。孙姑娘给玷污后,虽然痛苦非常,但孙母还是很疼惜她的,暗中百般劝慰。孙家也还压着此事秘而不宣。谁知消息仍是传了出去。偏偏在这时候,苏小姐自缢身亡了。正如苏守备说的,他的侄女儿是因为“贞烈”才自杀的。既然有人开了个头,孙家的姑娘怎么好苟活着呢?而且孙家是本地富商,孙秀才又前途大好,如果出了个被玷污的女孩儿,那孙家可是抬不起头来,不管是孙家女眷,甚至孙秀才的声誉都会被牵连。孙小姐其实是不想死的,她毕竟是商人之女,没多读过什么烈女传,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的。但是家里的人已经不允许她活着,她已经是个污点,需要给抹去。让无奇更忘不了的是,他们在南塘寺内询问李夫人的时候,夫人曾提起夏知县生前跟她说过:“我虽爱民如子,但有的人连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当时夏思醒正调查狐狸郎君一事,发出这种感慨,自然是因为察觉了孙小姐的死有可疑。所以那句话的意思是:“有的人连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残杀谋害!”第9章 拿下当时对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知县的痛心疾首可想而知,他痛恨狐狸郎君残害自己的子民,所以不顾一切想查出那幕后真凶,但怎么也想不到,有的人并不去针对凶手,反而对准了受害者、同样也是他们的至亲骨血的人。孙大爷白着脸,他慌乱的目光从无奇三人面上掠过,最终落在孙盤脸上。作为孙家的掌门人,自幼经商的孙盤老太爷精明老练,虽然在这时候仍没有透出多大的张皇无措。他锐利的双眼打量着无奇,蔡采石跟林森三人。在他们进府的时候远远地乍眼一看,老太爷父子都以为身材高大气质略显沉稳的林森是三个人之中主事的。可是攀谈几句,却是蔡采石最口齿伶俐,应对最老练,且又是蔡翰林的弟弟,所以理所当然便以为先前看走眼了。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果然看走眼,原来那个说话最少、身量最矮、相貌却如女子看着毫无威胁的才是三人之首。老太爷经商一世,遇到过不知多少难缠的对手,自诩不至于在这三个黄口小儿面前落了下风。但不知为什么,当他给无奇明粹的双眼盯着瞧的时候,心里居然莫名地有一点虚。几十年商场上的历练,跟各色人等的周旋,经验丰富的孙盤向来对自己的眼力有相当的自信,什么人是什么性情,甚至来历、身份地位,他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是面对郝无奇,他忽然有种忐忑之感,因为他看不出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得出蔡采石的性情有点温吞的,虽然出身贵宦世家,实则涉世未深;而林森孔武有力,看着有点唬人,但应该是个脾性耿直没什么城府的。都是好对付的。可郝无奇,因为相貌过于出色加上身材娇小,他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蔡采石跟林森“罩下”的跟班,毕竟这些贵门子弟他也见识过不少,三人行,总有个最末尾的受气包。孙老太爷本以为无奇就是那个跟班受气包,谁知道她才是三人之中最不可貌相的。从无奇对着孙大爷问出了那句“小姐是你杀的”,这句话,就像是在悄无声息之间递出了一把锋利的刀刃,孙家父子连一点防备都没有,低头的时候才发现那刀尖一定戳在自己喉咙口了!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们开膛破肚,看个清清楚楚。孙老太爷警惕起来,仍是镇定地笑笑:“我本来是好意相请,怎么无凭无据的就血口喷人呢?”林森在无奇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身上的血就像是给点燃了的油一样,他的震惊跟孙家人差不多,但他的震惊是因为看到真相在望,恨不得立刻揭晓,一眼看到水落石出。此刻见孙盤质问,他想为无奇“助拳”,但他的脑袋完全跟不上无奇的想法,就只能暴躁地撸撸袖子,做出一个摩拳擦掌的动作。蔡采石看着无奇的脸色,却干脆放弃了插嘴,他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竖起耳朵听,事实上他很喜欢现在这一刻,就像是之前在国子监孙胥长家里,他虽不明白无奇叫自己打水做什么,却清楚她自有意图,只要他照做就一定不会失望。他甚至有点期待跟陶醉地看着无奇。果然,无奇淡淡地说道:“想要证据也很简单,只要让仵作查看姑娘的尸身就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您大概不知道,自缢留下的痕迹,跟他杀的绝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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